发布时间:2024-11-18 14:10:39 来源: sp20241118
编者按:近日,由李娟散文《我的阿勒泰》改编的同名8集网络迷你剧播出,迅速在网络上掀起了观剧热潮。网友惊呼:“这部剧治愈了我们的心灵。”在剧集的热播中,一起出圈的还有原著作者李娟。这位“隐居”于雪山脚下的70后作家,带着野性和松弛,再次走进大众的视野。一本由散文改编的网络剧何以能引发破圈传播?李娟及其笔下的文字为何能够持续俘获网友的心?本期约请评论家李墨波撰文,从他的阅读和观剧感受中解读剧集和李娟散文走红网络的密码。
对于阿勒泰来说,李娟的身份颇为独特。一方面,她在阿勒泰生活多年,那里有她的童年和青春,有她的母亲和外婆,她不是一个浮光掠影的外来者,她深入其间,贴身肉搏,与那块土地产生了血肉联系。另一方面,置身于当地的哈萨克民族之中,文化的差异性让她很难有故乡的认同感。这使得李娟对于阿勒泰,既保持了一种亲近和熟悉,又有一种疏远和间离。也许正是这样一种距离,可以让李娟生活其中的同时,能够以一种审美的、文学的目光去观照阿勒泰,并构建起笔下迷人的文学世界。正是置身其中的切肤和置身事外的超然,形成了李娟散文的独特魅力。
李娟的文字平实质朴,自然率真,她描摹出来的那个阿勒泰,充满着文学的灵动和诗意。无论是牧民、乡亲、邻居的孩子,还是一座山、一条河、一阵风、一场雨,都在她的笔下趣味盎然,朴素的事物散发出隽永的意味。李娟笔下的阿勒泰充满了陌生的经验,那里时光缓慢,岁月悠长,人们固守着某种质朴和单纯,显示出与现代社会的巨大差异。李娟的文字像她笔下的景物一样浑然天成,不卖弄文学技巧,不兜售异域风情,不渲染生活悲苦。她认真地书写着生活中那些“无用”的事物,处处闲笔,却处处有趣,字里行间渗透出对于生活的超然和豁达。在我看来,李娟最可贵的,正是这样一种看待生活的非功利化的审美视角,一种文学的目光。
散文如何改编成影视剧呢?散文是作家生活感受的记录,是生命经验的切片,是夹在人生大书中的便笺。便笺信手写来,纷纷扬扬,散落在记忆的角落里。而影视剧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。如果说散文是碎片化的人生体验,故事则是结构化的生命经验,是关于生活的寓言。由于故事是一个独立、自足的世界,这就要求它不能太散,而应该有始有终,有因有果,有秩序有设计,有冲突有解决,有起承转合,有人物弧光,并最终提供认知价值和情绪价值。由散文改编为电视剧,需要把那些碎片化的感受有机地组织起来,由散漫走向整饬。
散文带给电视剧的,是宝石般的细节,河流般的叙事节奏,以及草原上如雨如风的气质。剧集《我的阿勒泰》以优美的视听语言准确翻译了原著中的诗意,保留了书中那些动人的细节,比如母亲发明的“小鸟”牌香烟、“砰砰”和“喀拉”蘑菇,舔着香港明星广告的奶牛,塑料袋组成的排水通道,热闹的乡间“拖依”,大家跳起的“黑走马”,巴太落在“拖依”上的外套,弹唱会上的叼羊,以及孩子们喊着的“白娘子”……这些细节在镜头里一闪而过,但它们并不是可有可无,而是刻画出结实的生活质感,营造出真实的生活氛围,从而发酵出情感的浓度。这些细节的宝石,镶嵌在剧中闪闪发亮,显示着不凡的艺术品质。
剧集在保留原著精神气韵的基础上,提炼出几条情节线索,将散文中的细节和感受串联起来,使故事更为完整,人物更加饱满。同时,在哈萨克族少年麦西拉的基础上创造出一个新的人物巴太,支撑起李文秀的情感线索,又牵引出苏力坦、托肯、朝戈等人,将触角延伸至哈萨克民族的日常生活内部。相较于散文的平和淡然,电视剧营造出一定强度的戏剧冲突,成为剧情推进的驱动力。这些冲突包括:哈萨克青年巴太和汉族女孩李文秀的情感冲突;哈萨克牧民苏力坦和青年一代巴太、托肯之间的代际冲突;外来淘金者高晓亮和当地牧民的观念冲突。通过这些冲突设置,电视剧触及一些更深层的话题,比如阿勒泰地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所受到的现代文化、外来文化的影响,以及哈萨克民族在固守和变化之间的抉择。
苏力坦正面临着这样的抉择。对于苏力坦来说,那杆不愿意舍弃的猎枪代表着他所熟悉的一切:骑马,打猎,游牧,转场,以及千百年来哈萨克民族所遵循的文化传统。转场时他坚持走仙女湾小道,固守着多年的习惯不愿改变。而作为哈萨克的青年一代,小儿子巴太不想再继续游牧生活,他渴望一种新的生活方式。儿媳妇托肯在丈夫去世以后想要改嫁,然而孩子的归属成为她和苏力坦之间的主要矛盾。这些观念上的分歧和冲突横亘在两代牧民之间。
李娟曾在《木耳》中呈现了人的欲望和商业活动,对阿勒泰地区原生态的自然环境和社会伦理造成的破坏。电视剧将这种破坏性具化为一个人物,就是高晓亮。他追逐利益,不讲诚信,对于阿勒泰只是毫无底线地攫取,这与人们一直所信守的价值观念迥然有别。作为全片唯一的“反面人物”,高晓亮将戏剧冲突推至顶峰,以一场意外营造出叙事高潮,并以李文秀心爱的马“踏雪”的牺牲“震撼”收场,使得剧作看起来更为跌宕起伏。然而最后的险情稍显牵强,巴太在文秀和“踏雪”之间的抉择也颇为刻意,难免落入俗套。与之前的淡定从容相比,结尾的处理略显匠气,不像来自生活,更像是编出来的,对于生活真相的揭示颇为无力。实际上,我们生活中的大部分时刻,并没有尖锐激烈的对峙,也没有非此即彼的抉择,那些更为深层的分离和伤痛,往往悄无声息,并且无以言说。
乡村和城市,传统和现代,落后和先进,固守与变革,对于这些对峙和矛盾,剧集没有简单地判定孰优孰劣,而是呈现出一种思辨性。乡村虽然远没有城市物质丰盛,却依然可以寄放城里人的灵魂。传统并不简单地意味着落后,依然有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的东西。当然,一味固守传统也不可取,那些不合时宜的旧习惯总是要丢弃。不同民族间的文化也是如此,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,对于各民族文化都应给予足够的尊重,各美其美,美美与共。
剧集《我的阿勒泰》之所以能吸引观众,在于它展现出一种独特的价值观,展现了“慢”的迷人,展现了自然的美好,展现了物资匮乏中依然存在的诗意,展现了超越功利的豁达和性情,而这些都是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所没有的。某种意义上,《我的阿勒泰》呈现了传统文化、乡土文化,以及不同地域、不同民族文化对于当下都市人群的一种滋养和弥补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,不愿意困守城市,而选择调转方向,重新回归充满生机的山野和乡村,那是对于新的生存空间的寻找,也是对喜欢的生活方式的主动选择。
《我的阿勒泰》的热播也许会吸引更多年轻人离开城市,寻找他们的“阿勒泰”。需要提醒的是,内心的安定从来不是来自外部,“远方”并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。每个人都无从逃避,终需要勇敢面对自己,面对当下,面对每一天的日常生活。这也是剧集和原著的最大区别。在剧集中,李文秀以一种外来者的眼光观照阿勒泰,陌生的生活方式,异域的秀美风光,迷人的民族风情,都以一种“远方”的面目进入她的视野,并让她在城市中疲惫的内心得以疗愈。然而,对于李娟来说,阿勒泰并不是她的诗和远方,阿勒泰是她朝夕相处的家园,是安身的此在,是生活的当下,是充满困顿和狼狈的生活日常,但是借助文学,她超越了平凡的生活,实现了内心的富足。
当一部散文改编的网络剧赢得巨大的流量,当一种慢节奏的生活方式赢得年轻人的追捧,或可以说,这是文学的胜利。文学超越世俗功利,为平凡的灵魂提供遮蔽和护佑。在成功和失败之间,在城市和乡村之间,文学开拓出另一重价值空间,给予生命多义的诠释,留出更多可以让人后退和转身的余地。文学给弱小者以抚慰,给失败者以尊严,让人们无论身处何地都可以诗意地栖居。我们也许无从选择命运,却可以换一种目光打量生活,于辗转中看见风景,于风雨中看见彩虹,于平凡生活中发现美和诗意。所以,真正治愈我们心灵的,也许不是阿勒泰,而是我们看待生活时所拥有的文学的目光。
(作者:李墨波,系《文艺报》总编室主任)
(责编:杨曦、李楠桦)